BY 薄荷雨

 

  雖說泱然肯跟我說話了,但一開口便提教官讓我一下子從雲端摔到冰水池,心涼了半截不說,額上還掛滿斜線;就在大夥將包好的雞蛋連同用鋁箔紙裹好的全雞、好幾顆大地瓜拿到革命六次後終於建好的窯灶旁時,我挨到泱然身邊。


  「上回的代誌我跟你回失禮啦,真的是意外,元宥動作太快,我沒來得及阻止……」我邊說邊將手中的一疊乾樹枝放到地上。


  「是嗎?」泱然蹲了下來,幫忙將柴火往窯灶開口裡送。


  「真的啦,要怎樣妳才相信我?要不然我對天發誓……」


  我還沒說完,泱然便猛然站起來,將我舉起的右手一把攔下,她突如其來的舉動,反倒嚇了我一跳。


  「這種事發什麼誓?不需要發誓。」她細柔的語氣中帶著強硬,甚至有些不滿。


  我有些手足無措的應著:「喔、喔,不發就不發,那妳原諒我了?」


  泱然看了我幾秒後,抿著笑:「真不知道該說你臉皮厚還是有自信,不問我是不是相信你,反而直接問是不是原諒你了。」


  「如果妳回答是,不也就代表妳相信我了?」


  「誰說的?」泱然拋下話後,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轉身離開,走進屋舍右面的廚房中。


  從那天起,我們沒再談論過彈女生內衣的事件,我也一直不清楚,她當時的反應,是不是已經原諒了我。

 

  當泱然從廚房出來時,手上的泥土已經不見了,窯土也已燒得通透,大家手忙腳亂地將全雞、地瓜、雞蛋從窯灶口塞入,接著拿木棒的用木棒,穿鞋子的用腳踢,一下子便把辛辛苦苦花了幾小時才疊出的三角錐形窯灶搞垮、壓碎,完完全全地覆蓋在我們的食物上;看著大朋友小朋友興奮尖叫的模樣,好像建灶的成就感還不及破壞時的暢快。

 

  圍坐在窯旁等待食物悶熟的時候,剛才不知跑到哪去的元宥終於出現了。


  「嘿,兄弟,我出運了!」元宥一隻手搭上我的肩,坐到我身邊來。


  「幹,看你爽成那樣,快講,什麼事?」


  「這禮拜我不是請假去幫我阿母的忙嗎?我們去了一個蓮霧園,幫忙摘蓮霧,是黑金剛的喔,我摘的時候還偷吃了幾個,好甜呀!」


  「喂,講重點!」


  「好啦好啦,那個蓮霧園主人的女兒也去幫忙摘,我看到就…..就……那句話怎麼說?對啦,驚為天人啦,極品啦!」


  我對元宥口中的「驚人天人」存疑,因為上次在學校裡,元宥極力要我欣賞的一個「水查某」,明明就品質不良,腿還像鴕鳥的腳一樣孔武有力的樣子;但基於做人要厚道一點,不要一下子就潑冷水,我耐心聽他講完。


  「從蓮霧園回來了後,我常常想到她,結果剛剛居然遇到她,我還以為我在作夢咧,原來她是阿蘭國小同學的姊姊耶!」


  「所以你剛剛跟她偷跑去約會了?」


  「沒啦,跟她在客廳裡頭乘涼吃西瓜而已。」


  「靠,當我們在院子裡流汗火空窯時你在吃西瓜?」


  「免緊張,西瓜還有剩……」元宥仍舊笑嘻嘻的,沈浸在喜悅中。


  「厚,我管他西瓜有沒有剩,好啦,那她現在在哪?報給我看看。」


  「她走了,她說姑姑和姑丈從台北下來,要回去接待他們。」


  我看著眼前熱烘烘的窯土堆,其中還不時傳出雞蛋因高溫而爆破的聲音,心想重頭戲還沒看到就離開,真是可惜。


  「喂,我聽說泱然也是從台北來的耶,你知道嗎?」


  經元宥這麼一提,我才發現印象中沒聽過泱然說台語。


  「只有她一個人來這讀書?」我問。


  「不是吧,他們好像全家一起下來的。在台北好好的怎麼會搬到我們這種地方呀?奇怪。」


  「你怎知他們在台北好好的,而且屏東有什麼不好?」我昂起頭搥了元宥一拳,即使我瞭解我們這有能力的都想到大都市發展,會從台北那樣地方搬來的真的不多。


  「她家為什麼搬到屏東縣,你自己去問她吧。」元宥指了指,我順勢看過去,游芷蘭和泱然正好走到窯堆旁,撿了我旁邊的位置坐下。


  「台北最近有什麼新的景點嗎?我去過台北的次數一隻手就數得出。」在她們坐定後,我邊以小樹枝撩撥眼前地上的沙石,邊問。


  泱然和游芷蘭你看我我看你,顯然不曉得我在問誰,最後是游芷蘭先開口。


  「淵仔你如果想去台北,可以叫泱然帶你去喔,她剛從……」


  「怎麼?不歡迎台北來的嗎?」泱然再一次沒正眼看我,但顯然是在對我說話。我也再一次見識到泱然的聰明,知道我是衝著她背景這點問的。


  「我還怕妳看不起鄉下地方呢!」


  「誰說的?我把屏東當成自己的家鄉。」


  「妳有住過屏東嗎?」


  「我在台北出生長大,但我爸爸是屏東人,理所當然我也是。」


  不知怎麼的,一個明明是台北人的硬要說自己是屏東人,那種感覺很怪。


  「妳聽得懂台語嗎?」平時都說台語的元宥,說起國語來還帶點腔。


  泱然點頭。「當然呀,你們有時候也用台語跟我說話不是嗎?只是我講台語講不順。」


  「所以你們家最近才搬到屏東?」我努力將話題轉回重點。


  這次,是游芷蘭接了話。「對呀,泱然本來要上的是台北的高中,剛轉學過來,所以我們要好好照顧她喔!」


  「為什麼搬家?」我追問。「妳留在台北上高中不也可以?」


  「因為屏東好。」泱然給了一個很不真切的答案。


  原還想再探聽些消息的,但此時正拿著樹枝刺探窯土堆中食物的游爸爸,朝眾人大喊:「喂,大家趕快來喔,那個在廚房的拿幾個瞥仔(盤子)過來,我看蕃薯已經熟了,雞仔嘛應該好了。」


  「挪,」游芷蘭遞了一枝樹枝給泱然。「一起來挖蕃薯,我最喜歡這個部分了!」


  於是,大伙人手一根樹枝或竹竿,專心地在高熱的土堆中「尋寶」,全雞體積大,容易找,不消一會兒就被發現翻出了,游爸爸帶著工作手套將雞拿到一旁,一層一層打開鋁箔紙,當最後一層被掀開時,一大團蒸汽爭先恐後往上衝,混和著大蒜、醬油等調味料的烤雞香味立刻在四周擴散,我忍不住吞了好幾口口水。


  雞隻外,雞蛋也不難找,很快便被翻滾出土堆外,幾個帶著手套的阿姨、叔叔將蛋撿起,撥去黏在殼外的乾土後,放到盤中。


  最具挑戰的就是地瓜了,地瓜皮具有跟窯土顏色一樣的「保護色」,往往一個不小心,翻撥得太大力,把薄薄的地瓜皮刺破、露出黃澄澄的肉後,才知道撥到地瓜。

 
  雖然眼前的盤中已經有好幾個皮被刺破、摻雜泥土的地瓜,不過這樣刺激的尋寶遊戲倒是讓泱然玩得很開心,每當游芷蘭沒注意,又刺破一顆地瓜,然後懊惱大叫時,泱然的笑眉和清脆的笑聲,便會映入眼簾。

 

 

  我捧著兩顆香噴噴的地瓜來到泱然身旁,她正在幫大伙倒剛從冰箱拿出的青草茶;此刻的太陽已偏西,沒之前那樣炎熱,院子裡擺放好幾張從屋內搬出的椅子,有的人邊搖扇子邊啃雞腿,有的人則專注地剝著蛋殼。


  「特地挑了顆完整沒破的地瓜,拿去吧。」我將包了報紙的地瓜遞給她。


  泱然直起了身,將裝有青草茶的保特瓶放回吃流水席的大圓桌上,她的短髮隨著動作悠揚地在風中擺動,接著,她看了看眼前十幾杯青草茶,拿起一杯放在中間的。


  「特地挑了杯色澤美麗的青草茶,拿去吧。」泱然偏著頭,將白色塑膠杯伸到我面前。


  我們一手交瓜一手交茶,朝對方微笑,不論泱然是否原諒了我,有她這一個微笑,我心上的疙瘩便能被撫平;而我,也在她的甜美微笑中漸漸迷濛,連口中的青草茶,喝起來似乎都比平時要甘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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