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薄荷雨

 


第三章  萌芽

 


1

 


  在醫護人員悉心照顧下,我的病情每日都稍有好轉,但可惜的是,對於失去的記憶,就好像被丟進瓶中的紙條,隨著大海的潮流飄至不知名的遠方,若沒有人撿到,便再也尋不回。在養病的這段期間,我除了努力於腦中搜索、拼湊、推敲記憶的片段外,也期待著那個撿到瓶子的人,有一天終將出現在我面前,替我解開心頭的疑惑。


  不過另一方面,我漸漸覺得那個常常作的夢,其實是我曾有過的現實生活的投射,也許我能從夢中得到那段失憶時期的線索。


  就像昨晚,我再度作夢了,只是這次比較特別,夢境沒出現虛幻的風景,而是白色建築、白色床單、白袍、白簾……醒來後,我一度懷疑自己剛才並不是在作夢,只是半睡半醒,並且將還醒著的那部分所看到的病房畫面當成夢境。


  但仔細回想一下,雖然真實,但那畢竟是個夢,因為在夢中,我瞧見一個女孩,躺在與我相鄰的床上,她背對著我,弓起身子,沒有棉被、沒有枕頭,有股難受的氣氛在周遭流動,我感到頭悶,伸出手,想觸碰那女孩的背部,希望她回過頭,我的身體好像飄到半空中,整個人隨著伸直的手臂慢慢朝女孩靠近,但不知為何,突然有好幾雙手從後方抓住了我,我低頭一瞧,軀幹的左右側佈滿將我牢牢扣住的手掌,將我往回拉、往回拉,我痛苦掙扎,大力扭動,一抬頭,女孩的身體變得透明,從腿部開始,往頭部延伸,最後,整個人在我眼前消失。


  我被手掌粗魯地壓回床上側躺著,就在我仍奮力抗拒時,我的背部一陣痛,一根針狀物慢慢刺進,並且一直往脊椎裡探,那種前所未有的痛讓我幾乎失去知覺,就在全身痛到幾近麻痺時,痛的感覺居然竄到頭部,我大叫,叫到聲嘶力竭,然後,驚醒。

 

  病房裡靜悄悄的,除了儀器的滴答聲外。

 

  我發覺,剛剛的我,並沒有真的叫出來,否則早就驚動門外的護士吧;我下意識地摸摸背部,不痛,只是被汗水浸濕的睡衣,讓我的手摸下去更覺得冰涼。


  「淵仔,今天感覺好嗎?」隔天媽媽一進門,照例重複每日必問的問題,而我為了不讓她太擔心,總會回答:好像有好一點;只是,腦袋每每在作夢後更加沈重發痛,每當這個時刻,我就要懷疑自己是否真能好起來。


  「那個元宥來了之後,大概是他去通知你的朋友,天天都有人來看你。」媽媽從桌上的塑膠袋中撿了三粒柳橙,從抽屜裡拿出水果刀和小鉆版,準備去浴室切。


  「可是也只有元宥和阿蘭來過……」


  「昨天阿蘭回去後你阿爸又接到電話,有個講是你高中同學的人想要來看你,問你的房間號碼,他說下午會過來,應該等一下就會看到。」


  「高中同學?查埔還是查某?叫什麼名?」


  「查埔。名叫什麼我不知。」


  就在此刻,敲門聲響起,媽媽將手中的物品擱在椅子上後,口中喊著:來囉,邊過去開門,我將身子微弓,想早一點看清楚來者何人;隨著皮鞋發出的沈穩腳步聲,我見到了一個身材高大壯碩的男生,他穿著淺藍襯衫,襯衫的線條熨燙得筆直又整齊,底下的黑色西裝褲也毫不含糊,折線明顯得一絲不苟,這人尖挺的鼻翼上戴著黑框眼鏡,與我目光相對後,朝我點頭致意,接著,走到我床邊,將手中提的一小籃水果放到桌上;這一切的動作皆在穩重的氣氛下進行,我不禁懷疑他未來是否準備當律師或教授。


  「上官淵,記得我嗎?」他的聲音與體態一樣,沈穩。


  「曾殫舜,你這個不合群的傢伙,我怎麼會忘記?」


  「哈哈,」他的肚皮似乎抖動了幾下。「我報名了青年領袖成長營,營隊時間是這兩個禮拜,今天上午剛結束課程,所以才穿得這麼正式。」


  「你就不能說是為了我才穿得這麼正式嗎?」


  「不是吧,要穿得正式得等到參加那個人的……的時候,才需要這樣穿對吧?」他得意又賊賊的笑著。


  「你我注定每次溝通時都要諷刺一下對方嗎?」


  「如果這樣可以增加你腦袋的活動量,我很樂意。」


  「那我倒還要感謝你正在幫助我喚回記憶囉?」


  「不敢當,只是哪天你恢復記憶了,別忘了謝謝我。」


  對於曾殫舜,我始終無法諒解他那張賤嘴,不過如今我們的友誼比起從前的陌生關係可說是天壤之別,對於他,只能說就像泱然對我的感覺一樣,又愛又恨吧。記得剛認識曾殫舜的時候,他的高傲和瞧不起人的態度,讓我每次見到他就板起臉,心想哪天一定要駁倒他那自以為是的真理,可惜我挫敗的次數連我都數不清了。


  「喂,你現在好嗎?發達了嗎?說什麼參加青年領袖成長營咧。」


  「我以後想當企業家,當然要及早準備囉。」他清了清喉嚨後,用一種帶著優越感的語調:「我打算在志願卡上只填台北的國立學校,我覺得自己考得不錯,不可能落榜。」


  唉,曾殫舜自傲的態度還是無法說改就全都改掉,雖然比以前好多了,但每當他又說了這種欠揍的話時,我還是有想巴他的頭的衝動;不只是讓人聽了不愉快,往往也因為他具有自傲的實力,我無法反駁。


  「台北的國立學校?其實你只填台大吧?那我先恭喜你了,以後上台北你得負責當地陪。」


  「那你可一定要上來,別光說不練。」曾殫舜雙手在胸前交叉相疊,兩腳與肩同寬站得直直的,我覺得他這個姿勢好像電視劇中常看到的,古時候威武站在衙門大廳兩邊的侍衛;這是曾殫舜站立時最喜歡擺的姿勢,我曾問過他為什麼老喜歡雙手交叉在胸前,他的回答是,這只是習慣動作,不過這樣讓他看起來更有威嚴、更像個領導者。


  天曉得領導者是不是都喜歡這樣雙手交叉,當我聽到時,我在心裡咒罵曾殫舜只是想以虛有的外表來掩蓋沒有領袖魅力的事實。


  我也記得,當初剛認識他時,遠遠地就瞧見他以這樣的姿勢靠在教室外頭的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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