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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 薄荷雨

 

6

 

  比起暑假,我更喜歡讓人有溫暖感覺的寒假,雖然暑假時間長,但對於我這個愛玩又不善安排計畫的人來說,暑假過到後來便顯得無趣,整天悶在家打電話烙人玩耍、萬一又找不到人的話簡直要讓人發霉,寒假就不一樣了,光農曆新年期間可做的事就足夠讓人從早動到晚,最心動的是還能領紅包。


  除夕前一天,阿母便開始準備年夜飯的菜色,我們家嚴格說起來是二合院,也就是一般說的「轆轤把」,只不過在L型房舍的另一排,建有嬸婆一家五口所住的兩層樓小公寓,讓整體看起來像三合院。


  嬸婆是我爺爺的妹妹,不知道從哪一代開始,至少在我祖父母那時候,便住在此地,只不過小公寓是後來才興建起來的;在我國小六年級時,老家又再度動工,在浴室外加裝熱水器,從此我們劈柴量大減,洗澡時不必再燒柴加熱。


  不過廚房內的大爐灶還留著,古老爐灶旁的新式瓦斯爐讓廚房多了幾分時代變遷的味道。


  平常幾乎沒在用的爐灶,過年期間便開始忙碌起來,媽媽會在爐灶上放上黑色的大炒菜鍋,鍋內加水,接著在炒菜鍋上架起銀色的大蒸鍋,鍋中先鋪上一層布,然後加滿自己調製的蘿蔔糕米漿,接下來於燥底添加柴火,幾個小時蒸著蘿蔔糕,這段期間,媽媽會不時到廚房察看火勢大小、木柴多少,或是水是否足夠,我的新年,年年在蘿蔔糕的香味中度過;不過今年除了蘿蔔糕飄香外,還多了蛋黃酥的味道。

 

  除夕夜傍晚,叔叔一家四口從九如鄉回來吃年夜飯,媽媽照例準備了豐盛的晚餐,除了無限續盤、總是被我們當米飯吃的蘿蔔糕外,還有酥脆的煎白鯧魚、搭配甜甜醬油膏的白斬雞、口感滑黏的炒川七、香氣撲鼻的九層塔炒蛋、清爽順口的玉米香菇排骨湯,以及爸爸下午爬山時摘採的山芹菜,令飯桌上的菜光看就肚子咕咕叫,食慾大增。


  就在大家陸續離桌到院子中間與嬸婆家的人泡茶聊天、我也快扒空碗內食物的時候,有人敲門了,我邊舀湯邊往敞開的大門方向瞧,居然是泱然,她呈拳頭狀的右手還停在半空中,似乎打算敲第二次。


  「嘿!粗飽了咩?」我的嘴巴裡還塞了半塊蘿蔔糕,在說完後才想到似的猛然吞下。


  雖然是有些涼意的二月天,但泱然大概是台北住久了,來到屏東一點也不覺得寒冷,反而穿著無袖上衣和小熱褲,熱褲讓她修長又白晰的雙腿展露無疑,要不是一邊拿起碗喝湯,泱然可能會發現我正在吞口水。


  「吃飽了。阿蘭說每年除夕你幾乎都會到她家串門子,我就想說先過來看看,到時候再跟你一起回阿蘭家囉。」


  當初是游芷蘭的媽媽每年除夕前灌好糯米腸後,會分送一些給我們,我們當然回敬以蘿蔔糕,久而久之,不是游芷蘭帶著糯米腸過來、領著蘿蔔糕回去,就是我去他們家交換禮物。


  「嗯,等下我阿母應該就會叫我把蘿蔔糕帶過去了吧。妳呢?在自己家吃的年夜飯嗎?」


  「到我伯父家吃的,現在我爸還留在那裡聊天,我伯父家比起我家,離你們這比較近,就想順便過來看看,你們這好熱鬧。」泱然轉身往院子裡望,一大群人坐在吃辦桌常用的長腳圓凳椅上喝茶話家常,坐在泡茶專用推車旁的爸爸目光正好與泱然對上,一邊沏茶一邊朝泱然點頭擺手。


  「對了,那是你們家的廁所嗎?」泱然指著院子邊一個以磚塊獨立建造出的長方形狀小空間。

  
  「是呀,你要不要上看看,很刺激喔!」


  我們家的茅廁內空間很小,只有一個馬桶,黑色的馬桶蓋上有斑駁的白色花紋,似乎透露了它的年紀。


  我小時候常常在半夜起床上廁所,但當時和爸媽同睡的房間偏偏在距離茅廁最遠的地方,每次雖然打亮了正廳前的燈才跨出屋外,但夜深人靜時走在燈光幽暗的地方,即使只有一小段路,也讓我睡意全消。晚上上廁所,茅廁內燈光一開,飛蛾便撲進來的情況不稀奇,但有一次我上一上,居然在右邊肩膀上發現一隻手長腳長的黑色大蜘蛛,蜘蛛和我臉頰的距離十公分不到,我嚇得不管才尿到一半,立刻胡亂抓了一團擺在水箱上的五月花平版衛生紙,將大蜘蛛揮掉,那次之後,我便下定決心,睡前少喝水,睡時絕不爬起來尿尿。


  「以前我大伯家的廁所也是這樣呀,以為我這個從台北來的會怕嗎?」


  我第一次聽泱然用「台北來的」這件事開玩笑,也許她已經較能釋懷了吧。


  「妳是第一次來我家吧?我先帶妳到處看看!」


  「也是第一次過完年後不用回台北。」泱然聳聳肩。


  我將碗裡的湯一飲而盡,迅速拿到廚房後,小跑步回客廳。「這裡其實是正廳,等下這邊的桌子會收掉,這樣要看電視比較方便。」


  接著,我帶著泱然來到正廳旁的小臥房。「這是我的房間。」


  「哇,好多畫喔,都是畫鳥類,你真的很喜歡鳥。」


  我看著貼滿臥室牆壁的畫,得意地介紹:「這就是我的最愛:台灣藍鵲;這隻是台灣國寶、也是瀕臨絕種的藍腹鷳,這隻小巧玲瓏的是小環頸鴴,這隻背部藍綠色的是翠鳥……」


  「都是自己畫的嗎?畫得不錯耶,你喜歡畫畫嗎?都不曉得。」泱然看得目不轉睛,語氣顯得興奮。


  「是呀,這些畫元宥和阿蘭都看過,元宥還常常問我:『你最近有新的鳥作品嗎?』我每次都無奈的回:『怎麼老覺得你是在罵我畫得很差?』」泱然聽後微笑,我繼續介紹:「每張畫都有我的簽名喔。」


  泱然將每幅畫仔仔細細地看過,我陪在她身旁,靜靜地看著她看畫的表情,那是種寧靜中帶著美好的氣氛,我真希望她能永遠留在這看畫,不要踏出房門。「嗯,上官鴛,這是你的早期作品?」


  我湊近一看,才發現泱然剛剛不是在叫我,而是在唸畫中的簽名,那幅畫,畫的是一對鴛鴦,肩並肩,在湖中悠游,湖的四周被群山環繞,太陽已落至兩山的中間,為畫面增添橘黃色彩;也許在我小小的心靈中,便渴望有一天,能與心愛的人在風景如畫的環境裡,靜靜地享受兩人世界吧;不過這幅畫已有點年紀,白色圖畫紙的四周有些泛黃,雙面膠也不是完全沿著畫紙邊緣黏貼,使得畫紙的四個角都已微微捲曲。


  「那是我國小五年級畫的,哈哈,雖然現在看起來很像幼稚園小朋友的塗鴉,可是這是我第一張滿意的作品。」


  「五年級就能畫到這種程度,已經很厲害了,你有美術天分。」泱然終於將視線投回我身上。「你知道嗎?在我房間裡,也貼滿了畫。改天可以來看看。」


  「自己畫的?」


  「當然是自己畫的,要不然我提這個幹嘛?」泱然似乎在抗議我的遲鈍。「不過主題跟你不一樣,我是畫植物。」


  「妳喜歡植物?」


  「嗯,我特別喜歡野地的植物。」泱然走到我床邊,指了指床看看我,我示意不介意後,她才坐下。「盆栽植物總給我溫室花朵的感覺,雖然美麗,卻有點不真實,以前回屏東時,最喜歡的就是欣賞所到之處的路邊植物,不管是滋味甜甜的龍葵、毛茸茸外表下藏著綠色果實的毛西蕃蓮,都別有一種樸實純真的感覺,就連咸豐草的白黃色小花、或是爬滿圍牆的桃紅蔦蘿,對我來說都比高貴的蘭花或百合更吸引人。」


  「哇,這好像是第一次聽妳說這麼長的一段話!」


  泱然噗嗤一笑。「談到自己的興趣,嘴巴停不下來。」


  本想再從抽屜中拿出幾張近期作品讓泱然欣賞,但美好時光總會流逝,媽媽叫喚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噯,我阿母大概準備好要給阿蘭家的蘿蔔糕了,我們走吧。」


  「對了,一直沒問你,為什麼改名呢?」


  「還不就是算命的說的,我國小六年級有一陣子體弱多病,看了好幾個醫生、吃了好幾包中藥都沒好轉,整天一直咳咳咳,我阿母帶我去找一個臭腳仔仙,他說我取這個名字就註定要找一個『鴦』才會圓滿,所以我就改名啦,還真奇怪,之後病真的好了。」


  「哦?」泱然大概覺得這件事真神。「算命的還說了什麼嗎?」


  「有啊,他說改名後我會變得所向無敵、帥氣高大、人見人愛……」


  「可見算命的完全不準。」泱然在與我並肩走向房門時,瞪了我一眼。「快說,他到底說了什麼?」


  「嘿嘿,我不想說。」


  「他說了不好的預言?」


  那個臭腳仙的確是給了些忠告,但人生是自己去開創的,我才不相信算命這一套,之前的咳嗽會好,只是巧合吧,要不然我改名後怎麼不覺的人生變光明了?「怎麼,妳也想算命嗎?說到這,妳又為什麼改名?」


  「算命這是人不如意的時候會有的念頭不是嗎?」泱然的語調輕輕的,好像只是說給自己聽;至於第二個答案,她看來不想回答。


  不知為什麼,一瞬間我突然明白,泱然是悲觀的,即使她表面上以堅強來保護自己,但仍拋不去時時聯想到最壞結果的習慣,雖然因為發現共有的興趣,而覺得彼此之間的距離拉近,但跟我在一起,泱然卻還是會想些難過的事,讓我感到挫折;不過我暗自決定,要用我的樂觀來填補泱然那總會看到黑暗面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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