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甦醒
我在宛如星星灑落滿地的夜裡獨行。 滴、滴、滴、滴…… 開始注意其他的東西後,聽覺也恢復了,簾子後邊傳來規律的儀器聲響,我朝滴滴聲的來源望去,視線卻被簾子遮住,目光停在那片白色上良久、良久,好像有一世紀那麼長。 這場突如其來的急性腦膜炎,奪走了我的回憶。 因為感受不到,所以那最後三個月的點滴,對它並沒有特別的感覺,但總有股隱隱約約的沈悶,積在胸口,好像有什麼珍貴又重要的事被我遺忘了。
1
頂上沒有月兒,只有透著微微螢光的深藍蒼穹;路的前方隱沒在夜裡,盡頭像是被濕潤的水彩筆抹過,朦朧了輪廓;我的腳踝,沈浸在銀色星光裡,輕輕一撩,攪動了一小叢的星子,一顆一顆輕飄飄地、像棉絮般在半空中漂浮、打轉。
這是個無風的陌生地,也是個無聲的夜,我漫無目的地走著,不覺寒冷,也不覺得孤獨,更沒有因為未知而恐懼。
突然間,眼角被一閃即逝的光芒佔據了一秒,轉過頭,那被黑夜含沒的遠方,有一團淡淡的額黃光芒,像有脈搏似地,漸亮、漸暗、漸亮、漸暗……
這光芒,為什麼有種熟悉的感覺?
下一刻,腦袋裡的神經糾結了起來,有個什麼東西,掙脫似地想衝破腦殼得到解放,它隨著光芒的脈動一強一弱地擊打著我的腦袋、侵蝕著我的神經,它有著生命、它尖聲嘶扯著要我記起某段回憶,我痛苦地叫了一聲,雙手緊緊掐著頭髮,大力扭動身軀與頸部想擺脫這惡魔般的糾纏,到底是什麼?它到底是什麼?不要再折磨我了,放開我、讓我走!
「你應該要記得的,要記得的!」
不知哪來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一驚嚇,身體直了起來,黑夜和星子皆突然消失,場景倏地變換,一張白床單、一條白棉被,一片白簾子,唯一不是白色的,就是自己那一身的額黃睡衣。
我愣愣地抬起左手,一條塑膠管線連接著點滴瓶,正不間斷地朝我的血液裡注入不知名的液體。
漸漸地,我清醒了,回到現實了,這是醫院,我是這裡的病人,剛剛的,不過就是一場夢,一場虛幻又真實的夢。
2
清早,在醫生護士們照例的巡房後,母親提了一袋蘋果從簾子後方出現了。她從袋裡揀了一粒熟紅,將剩下的沈甸擱在床邊的折疊椅上,邊拿起小桌上的刀子和盤子,邊提出每日必關切的問題:
「阿淵,今天感覺好嗎?」
自從病了後,我往往遊走於虛幻與真實之間,有時腦袋會分不清自己是清醒的,還是沈睡的。但熟悉的事物往往能讓我踏踏實實的感覺到自己身處的不是夢境,而是現實,就好像母親清晰的台語問候,能溫柔包撫我的心,將我完全拉回當下的每一分每一秒。
我挪了挪身體,舒展一下因為夜裡驚醒而略感疲憊的身軀,用台語答道:「頭殼還在痛,脖子也還很緊,不過比昨天好一些。」
沒想到話一出口,母親很緊張地轉過頭:「頭殼痛?要不要我去跟陳醫師講?」
「不用,沒關係啦……」
「有什麼問題攏愛跟醫生講,千萬不能隨便!」
「我現在真的比較好阿啦,阿母妳免煩勞,我還覺得頭痛一下,有些什麼的回憶,好像模模糊糊地出現了耶。」
母親雙手握著蘋果,一雙眼睛直直盯著我,就這樣過了好幾秒,她的眼眶,好像微微沾著淚水,我完全能體會她方才緊張的原因,她害怕我的病情惡化,害怕哪一天,連她都給忘了。
是的,我的病讓我的腦部受損,當我從昏迷中清醒時,世界變得混沌,好多過去的片段在我腦海裡,都變得模糊不清,每日每日,我都要努力撥開雲霧,努力拼湊過往,漸漸地,畫面的亮度增加了,我能清楚地告訴身邊的人,我的名字,上官淵;當這三個字從我口中吐出時,家人都鬆了一口氣;而我也知道,我的家鄉,在屏東縣;但剩下的一些資訊,包括我才剛考上大學、目前正在高雄的醫院……等等,還是需要靠別人來告訴我。
後來,我才明白,距離大學指考約三個月之前的事情,只有零零星星的部分我無法憶起來,但剩下三個月的生活,像一下子被抽離般,整個空掉,完全記不起一絲一毫,我只感到莫名的空虛與空白,卻說不出具體的感受,也使不上力。
「阿淵,如果之後還有什麼不爽快,趕緊說,知道嗎?」母親不放心地又叮嚀了一聲。「我這就去削蘋果。」
我應了一聲,正打算縮回棉被裡繼續休息時,才走沒幾步的母親發出驚呼:「啊,元宥,有一陣子沒看到你了阿,你還好嗎?來探望我們家的阿淵嗎?」
客人的身影被簾子擋住了,我忍不住用沒插點滴的右手微微撐起身子,想多探出些頭。
「上官媽媽你好,我聽說阿淵破病了,還病得不輕,當然要來看看了。」
「阿淵有你這款ㄟ朋友真好,來來來,這邊坐!」母親又折了回來,將椅子上的那袋蘋果移至桌上。「你是第一個來看阿淵的朋友。你嘛知道,一畢業,交情普通的同學就比較沒聯絡了,剩下你們這些要好朋友的才會想到阿淵……」
我總算看到元宥了,他一身輕便又單薄的上衣和短褲,襯著一臉的笑容,好像剛剛慢跑過來似的,有點喘又帶著點汗,頓時,熟悉的感覺又湧上心頭,我突然一陣感動,感動的是,許元宥,這個高中三年總是伴在身邊的好兄弟,我還記得,沒忘。
而伴隨熟悉面孔出現在腦海中的,是一幕幕我們共同經歷的事情;光著腳在草地上奔跑、放學了一起衝去雜貨店買枝仔冰、拿著水管在豔陽下互噴,那從水柱裡所折射出的七彩光芒,頓時在我眼前閃耀。
雖然畫面有些模糊,像摻了雜訊般,但那笑聲、那身影,還流連在回憶裡,我心中放下一顆大石,這證明了我仍然記得許多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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