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薄荷雨
回到大鍋旁時,帶來的四支釣竿已經高高架在湖邊,接下來只要在吃麵時注意魚標的異狀,走回湖邊收線。這樣的釣魚方式一點都不講究技巧,因為一開始我們就將「悠閒」訂為今日的主題。
游芷蘭非常有行動力的總是挨在元宥身邊,不用說,一定是想追問我們吵架的原因,我不願面對元宥那與游芷蘭交談期間、時而以冷酷眼神瞧我的表情,乾脆拿了我的雜燴麵,一個人坐到釣竿旁等魚上鉤。
平靜少波的湖面將一塵不染的藍天映照得美麗動人,在藍得不像話的景色中,一團偏西的金黃折射出讓人得瞇起眼的光芒;每個一陣子,便有魚隻躍出湖面,在短短地接觸空氣後,又迅速地沈入水中,這樣的驚奇,是釣魚悠閒時光中小小的娛樂;雖然這裡沒有聖誕紅、沒有掛滿閃亮亮裝飾品的聖誕樹,但能夠以這麼特別的方式慶祝聖誕節,都要感謝游芷蘭當初的邀請。
我輕輕地吸著麵,怕製造出太大的噪音會將魚嚇跑,就在我無意識地盯著湖中的黃、紅色魚標時,一個與周遭怡人氣氛相似的身影,放下折疊小凳子,坐到我身旁。
「我想我會喜歡這裡。」泱然雙手向前伸直,環抱在膝蓋前,她的右手抓了幾枝紫花霍香薊,長得像一支圓桶狀小圓刷的花朵,被泱然的食指和拇指捏著轉呀轉地。
「這裡是指?」
泱然瞥了我一眼,輕笑而不答。
「妳的『這裡』,是包括整個屏東吧。」我將保麗龍碗內的湯一飲而盡後,咂咂嘴,將碗擱在腳邊,隨手撿了塊石頭丟進碗內當鎮石;同時,我的心跳因為剛剛游芷蘭的問題,讓我在見到泱然時加快了些。「如果那麼想念台北,怎麼不轉學回去?」
「人每當離開一個待了一陣子的地方,都會想念吧,在停車場遇到你的那天,我忽然覺得好心煩,好想回台北,才臨時起意去看金針花。其實我並不討厭屏東,相反地,我很喜歡這裡給我的感覺;其實每年的過年、清明、暑假,我都會跟著爸爸回來,屏東對我來說不是個陌生的地方。」
「不一樣吧,聽起來屏東只是妳的度假地,其實在妳心中,妳還是認定自己是個台北人吧?」要不然怎麼會想念台北想念到心情不好?
泱然咬著下嘴唇轉過頭,細長的睫毛緩緩眨了一下,彷彿為了眨去眼中的受傷神情。
「我有很多好朋友在台北沒錯,我會難過是因為不曉得何時才能跟他們再度相見,但是你知道嗎?真正讓我難過的不是南北之間的距離,而是別人的不認同。」
「什麼意思?」
「在台北時,本著對屏東的情感,我會告訴朋友自己是屏東人,回來後,我發現即使向別人介紹自己是屏東人,大家在聊天時,還是會無意透露出:『連這個地名都沒聽過,還說自己是屏東人』或是『這是北部才有的特產,去問那個台北人』的話。」
我聽完,只覺得泱然在庸人自擾。「是哪裡人沒那麼重要吧?妳也不用強調自己是屏東人呀!」
沒想到,泱然提高音量,似乎表現出不被瞭解的不滿和委屈。「當全班只有你一個人是從台北來的,很難不被貼上『不一樣』的標籤,但你知道我有多希望被大家平等看待、多希望跟大家打成一片,不要在言談時顯露出我的不一樣嗎?」
我真的被搞糊塗了。「好好,我瞭解,我想,如果我跑去美國二十年,回台灣時大家說我是美國人,我也會很難過。但是我不懂,既然這樣怎麼不留在台北?妳哥哥不也在台北?」
「這個問題到底要問幾次?」泱然的語氣已經轉為平靜。「事情沒你想的那麼簡單。」
泱然不繼續解釋所謂的「不簡單」到底是什麼,每當泱然的嘴巴突然闔上時,我也會識趣地閉嘴,看著又把玩起紫花霍香薊的泱然,我突然很好奇在她的心裡,我倒底是怎樣的人。
「我會不會讓妳覺得討厭?我好像常常讓妳不開心。」
「咦?」泱然詫異地轉頭,接著像是為了解釋剛才的中斷並不是因為討厭我的緣故似地,擺擺手。「討厭的話,會跟你說這麼多嗎?」
「那麼……」
「應該是說,又愛又恨。」泱然說完,自己笑了起來。「我覺得你是個很有趣的人,我喜歡你的大方、活力和自信,雖然你愛欺負人,可是看起來不會學壞。」
「謝謝妳這麼抬舉我阿!」
「但你有時候自尊心太強、玩心太重、沒顧慮到他人感受,讓我很想大力敲你的頭。」
聽到她對我的批評,我原本得意的臉皺起眉頭。
「你看,自尊心太強。」泱然指著我緊縮的眉頭。「我說完這句話你該不會更討厭我了吧?」
不,相反地,我突然察覺到泱然說得沒錯,冷靜了下來。「我本來就不討厭妳,哪有『更』?」
身旁的魚竿沒預警地抽了一下,我和泱然同時倏地站了起來。湖面上的魚標在靜止後,再度被拉沈了下去,但不到一秒便又回到水面,我們秉氣凝神,順便向圍在大鍋邊的人招手,示意有魚上鉤,等到浮標被拉第四下且間隔越短時,我拿起釣竿,一邊收線、一邊用點力將魚勾抽離水中,一隻奮力掙扎的銀灰色小魚就這樣出現在眼前。
「你釣到了!」泱然在游爸爸等人輕輕跨大步過來前,拍拍我的肩;我望著泱然笑得迷人的臉,有些沈醉。
「不錯嘛,淵仔,等下我們有虱目魚吃了!」游爸爸開心地將魚從魚勾上拿下,裝進盛滿水的保溫箱中。
我看看游芷蘭和元宥,不知他們結束吵架話題沒,總之聊得很愉快的樣子,愉快到一屁股坐在樹蔭下,對魚上鉤這件事完全沒興趣。
「我們再接再厲釣更大的魚!」我對泱然說。
「不用更大的魚,能再釣到就很滿足。」
泱然的話敲了我腦袋一記;是呀,若不是非如此不可的話,為什麼一定要為自己設訂更高的門檻呢?在往後的日子裡,泱然就像牽著線的一端,每當我將綁在身上的繩子繃太緊時,泱然便會適時地放鬆,順便回拉我一把,提醒我別為了面子而逞強。
後來,我們又陸續釣到五隻魚,有一隻因為沒有立刻收線,而牠也很無奈地沒法逃走,反而成為龍蝦的目標,在拉起釣竿時,意外出現紅色龍蝦緊緊攀在有氣無力的魚兒身上的畫面,不過龍蝦很機警地在離開水面沒多久,便跳回水中,只夠我們驚鴻一瞥,令人愉快的是,我再度看到泱然笑得開心的臉。
游媽媽將鍋子洗淨後,煮起魚湯,味道鮮美的湯讓每個人的口中充滿實實在在的幸福;我想,我的胸口,除了魚湯的幸福外,還有另一份幸福感,來自對泱然逐漸積累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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