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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 薄荷雨


               第二章  拼湊


1


  護士替我換過施打的點滴後,我伸出右手撫著胸口,抗生素藥物增加了心臟的負擔,讓我覺得胸中沈悶,連帶全身都病奄奄的,彷彿行將就木,與窗外活力四射的驕陽一點都不搭嘎。


  我仍隱隱作痛的腦袋渾沌地望著窗外隨風飄動的白雲,以及清澈亮眼的藍天,遙想著不知何時才能出院?


  索性,我放鬆四肢與驅幹,讓自己深深陷入病床上、枕頭裡以及棉被中,閉上眼睛,不老想著自己是個病人,不再專注於耳邊儀器的滴答聲響;我的思緒,彷彿融進一片無邊際的白色浪潮內,隨之浮載浮沈,在這片與外界隔絕的白色世界裡,我像躺在一艘透明的小船中,被海浪上上下下推動,緩緩地越飄越遠、越飄越遠……


  我的眼睛仍舊閉合著,但我感受到了,一份細小輕柔的東西,正從天而降,它被徐風托著,像竹蜻蜓一樣轉呀轉地,左右飄盪而下,最後,安靜又乖巧地落到我胸前,我雙手捧起這一朵溫婉,是個擁有細長花瓣的花,金黃色中帶著澄橘與霧般點狀的紅,一股似曾相識的感覺油然而生。

 

  「記得嗎?記得這是什麼花嗎?」

 

  耳際響起不知從何處傳來的聲音,這聲音,好像散在空氣中,力道乍聽下微弱,但卻字字句句堅定清楚,我身子抖動了一下,突然一陣強勁的風吹來,將手中的黃花咻地挾走,剎時不見蹤影,我掙扎扭動著,腦袋裡好像有東西要迸出來似的。

 

  「記得嗎?記得那是什麼地方嗎?」

 

  聲音再度響起,我的痛苦漸漸蔓延,臉部皺成一團;到底是什麼地方呢?到底是什麼花呢?我應該記得的,應該去過的!我雙手緊緊抱住頭,似乎這麼做便能阻止記憶的流失,但腦袋反而開始一陣一陣抽痛,痛到呼吸困難,我的十根指頭彎曲,深深陷入頭髮中;我感覺腦門似乎要被自己掐出十道滲血的抓痕。

 

  「記得嗎?記得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嗎?」

 

  不要問了!不要再問了!我不記得、不記得呀!

 

  猛然地,我睜開眼睛,發覺自己已直起身子坐在病床上,被汗水濕溽著,原本的白色海洋倏地消失,我整個人被理智硬生生拖回現實,現實裡,除了奔跑而至的醫生和護士外,還有一個穿著短裙、一臉慌張的女孩。

 

2

 

  「淵仔你沒事吧?」


  醫護人員離開後,游芷蘭微微皺眉、面露擔心地坐到床邊的椅子上;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發覺頭痛的症狀消退不少後,給了她一個不太柔軟的微笑。


  「好多了,多謝了。剛剛讓妳看到我那樣子,嚇到了吧?真歹勢阿。」


  游芷蘭很快地搖頭。「沒要緊啦,只是看你剛剛很痛苦的樣子,元宥跟我講你已經住院一個多禮拜了,怎麼會這樣?住這麼久沒感覺好一點嗎?」


  「我也不知道,說正經的,剛破病的時候是有多痛苦我不記得了,我的記憶是從昏迷中醒過來後開始的,這一個多禮拜大部分的時間當然是覺得身體慢慢在好起來當中,可是頭還在痛、身體還在酸,細菌還沒完全殺光吧……」我頓了一下,繼續說:「而且我常常作夢,夢到的景象不一樣,但好像這些夢裡又有什麼東西是相同的,每次只要我作夢,到最後就覺得頭快要爆炸,病再也好不起來的樣子……」


  我的一番話,到後來變成喃喃自語,一抬頭,瞧見游芷蘭又露出擔心的神色,我連忙將話題一轉:「但是現在沒事了啦,謝謝妳來看我,剛剛驚醒過來見到妳,我也嚇一跳耶,感覺我們好久沒見面了。」


  「是元宥告訴我,我才知道你在這。」游芷蘭的語調也跟著輕鬆起來。


  「現在在放暑假吧?有去哪裡玩嗎?」


  「有耶,跟朋友去了一趟花蓮和宜蘭,玩了兩個禮拜,上星期才剛回來,一回來就聽到……」游芷蘭講到這,有點突兀的頓了一下,隨即擺擺手。「噯,反正現在還沒有其他計畫,就等放榜囉。」


  我想,游芷蘭剛剛的停頓,應是不想再將話題帶回我的病上。我反射性的露出更大的微笑,希望她別再為我擔心,因為當看到別人因為我的病情而難過的時候,我自己心裡也不好受。


  「喂,阿蘭,我覺得妳變漂亮了。」我看了看臉上著淡妝的游芷蘭,下半身穿了一條蘋果綠短裙、搭了一件淺藍色短袖上衣,上衣大大敞開的V字領內,露出另一件深藍色的衣服,印象中,以前即使放假時見到游芷蘭,也總是看她穿著寬鬆的T-Shirt和短褲,沒見過像現在這樣時髦的穿著,果然考完大學指考一整個放鬆,開始將心思花在打扮上了。


  游芷蘭對於這個突如其來的稱讚,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她撥了撥頭髮後,僅短短回了句:「真的嗎?謝啦。」


  「呵呵,這好像是我第一次讚美妳耶!」我凝視游芷蘭,發覺不只外表,好像連個性都變得比較內斂,以前的游芷蘭,是個一開口便能嘩啦啦以天真的語調講不停的女生。


  「就是呀,還敢說咧。」


  「嗯,不對,我記得我也是有讚美過妳的!」


  「哦?」游芷蘭睜大眼睛,露出「真的是這樣嗎」的表情。


  「有哇,但那是因為什麼事呀?讓我想想……」我眉頭又皺了起來,好像這樣的用力可以多從腦袋裡擠出些回憶。


  我記得,那是在我們的火空窯之旅過後幾個禮拜,游芷蘭在火空窯的隔天跑來班上告訴我,腳傷已經好了,不用再幫她送便當了;臨走前,還不忘故做狠狀烙下一句:「下次再讓我受傷,就讓你當一輩子的便當小弟!」


  但我倒是一點也不在意她的話,游芷蘭最大的優點就是不會記恨,妳欺負她再多次最後她還是會原諒妳,不過說原諒,倒不如說是忘了你曾經對他有多壞,往往不用多久她又會開心地跟你聊天。

 

  只不過沒了送便當的機會,連帶接近泱然的理由也被剝奪了。

 

  我就這樣過了幾個禮拜無聊但惦念著泱然的日子,卻又想不出好「撇步」去找她,不過偶爾會在福利社或放學時遇到泱然,能夠與她聊上幾句,這樣的簡短交談足以彌補我心中的思念。


  這天下課,元宥帶著一臉的賊笑來到我身旁,一把鉤住我的脖子。「嘿,兄弟,還記得昨天萬魔頭在上課時把廖添宙叫起來罰站的事嗎?」


  「記得呀,怎樣,又有任務了喔?」


  這個廖添宙自己白目的要死,竟敢在號稱「一目十排」的利眼魔頭萬良壽的數學課中迫不及待拿出新到手的掌中遊樂器,邊玩邊順便向前後左右炫耀,萬魔頭一次掃射十排學生的封號可不是浪得虛名,三兩下就把目光射向廖添宙,不只叫他罰站整節課,還沒收他的電玩。


  據元宥轉述,廖添宙有次數學抱鴨蛋,萬魔頭還特地在考卷上寫了「這次考試不及格者只有三名,請多加油」,讓廖媽媽看到考卷後將廖同學臭罵了一頓。


  這樣的新仇舊恨,讓廖添宙找上我們「死神戰士隊」。


  「沒錯,酬勞是他要請我們去打電動,喂,以前整都是整同學,這次目標是老師耶,這個萬魔頭我也很杜爛,每次我一打瞌睡就叫我罰站;怎樣,要接這個case嗎?」元宥壓低的聲音中充滿著興奮,看來他對這個目標物以及報酬很滿意。


  看著元宥躍躍欲試的表情,我腦中浮現出泱然的面孔,然後行動的慾望跟著大減。「我說呀,我們從國二組隊組到現在,整也整了不少人、酬勞也拿了不少,是不是該休兵一陣子呀?」


  「你頭殼沒燒壞吧,兄弟?竟然會說這種話?」元宥脖子往後一縮,拉開和我的距離。


  我看著元宥大驚小怪的表情,心想要說服他恐怕得多花些功夫。


  「你想想嘛,這次是老師,萬一逃命不及被抓包,一定會被記小過,就算當時沒被發現,也難保到時候廖添宙當起抓扒子,而且我們才剛進這間學校……」我猶豫著該不該說得絕一點。「你不想畢業,我還想啊……」


  「上官淵,要不然你是怎樣,孬掉了?」


  元宥想必是被我最後一句話激怒了,原本高昂的興致被破壞,加上沒想到從不拒絕、總是帶頭想花招的我,居然說不,一定讓他覺得我很不夠朋友。然而,我也被他的最後一句話激怒了,長這麼大,還沒有人罵過我孬!


  「幹!孬的人是你吧?每次出了事你只會躲在旁邊屁都不敢放一下,只顧看我表演!」


  元宥眼睛睜得好大,好一會兒接不上話,只是在那喘氣,看他嚴重受傷的眼神,我原本上升的火氣陡然停住,驚覺自己的口不擇言。


  就在我欲伸出手拍拍他以示好的前一秒,元宥搶先一步開口:「我把你當老大,你說什麼我就做什麼,現在你覺得我孬對吧,好阿,你不做,我自己來!」


  「喂!」元宥說完轉身就走,我伸出的手定在半空中,這傢伙說要自己來?他行嗎?一股擔心的感覺在胸中升起。


  而當我坐回位子上冷靜後,才發覺,這是第一次跟元宥鬧翻,而鬧翻的原因,竟是為了一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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